明酒

【锐明】开一线窗

一直想写的标题,终于有对得上的灵感出来了。

尝试一下不同时代大背景。

*

 


 

 

大哥没了。

张锐接到电报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头七已将将过,大厅里仍乌泱泱围着一大群人,父亲的几房姨太太、大哥的几个小妻子,加上主事的两位主母,端的是有大户人家的派势。

粗粗环顾一圈,却没见着最想见的。走近了才瞧见侧间灵柩前还跪了个人,麻衣素缟,身形单薄,只看背影也仿佛与四周格格不入,自有与女儿家们分别开的气劲。

一瞬恍惚,此情此景,好似初遇。

 

 

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空落庭院中,灵堂前人头攒动窃窃有声,唯他跪得笔直又寂静。

张锐忍不住走过去,还没挨到白色的衣角,那人却先转过来,看到张锐,倏忽笑出声,一双眼亮晶晶,好天真地问:你说我父亲该不该死?

该是不该。

张锐答不出话来,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懂。他自小锦衣玉食受保护着——学堂里老师哪里教过这些?

大哥这时阔步过来,一只手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把人提溜起来,另一只手掰住他下巴左右打量一番,沉声问:“你叫什么?”

“史森明。”

那是张锐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明明比他也大不了两岁的小少年,却好像丝毫不惧大哥的威严。

就连他自己,与大哥住在一处,每每碰见了都有些畏颤。

大哥的手杀过人。他听家里的仆人们私下嚼舌根,说大哥这样的人,落在他手里准没好下场。

张锐站得远些,用余光悄悄瞟,冷不丁和偏过头来的史森明对视上,其中蕴着的凛冽叫张锐不禁稍稍也多了丝寒意。

和大哥那样确切的、扑面而来的上位气势不同,史森明只有眼神那样冰冷,素白色的衣服衬着他瘦弱的身躯,却有几分叫人怜惜的意味。

张锐第一次不分场合地想,他穿白真好看。

大哥准是也发现了,史森明和别人不同,至少在大哥面前能冷静自持到如此地步的,一只手就数得清。

不出所料,当天大哥就把人带回了市郊的别墅。

那别墅的钥匙只有大哥有,张锐从前好奇去偷偷爬墙看过,树木连荫,只瞧得见绿叶掩映中一扇不起眼的小窗。

窗户关上,就再什么也看不见。

 

张锐没想到再遇见史森明是在学堂。按年龄算史森明本该大他两届,但大哥不放心史森明和再大一点的孩子们混到一起,干脆直接送到了张锐同班,知会自家弟弟多照看。

说是照看,张锐心里也明白,是要他监视着,别让史森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史森明走进教室放下书包,大哥在外面看着,老师进来了,大哥还在,课讲到一半,张锐往窗外看,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终于不在了。

张锐长舒一口气,为自己刚才莫名的紧张感到疑惑,但又很快想通:他对大哥总是敬重。

老师让大家看课本第七页,同学们都低下头翻找,史森明这时候回头看他——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连个同桌也没有,笑容却那么明亮、那么直接,只对着他,只看着他。

张锐的心脏怦怦直跳,越来越快,史森明只停了一秒,很快就转过头认真看书,他却迟迟没有回过神,痴痴望着那个方向发呆,直到老师点名批评,说张锐你又想叫家长了不是?

以前张锐最怕这句话,叫家长,来的都是大哥,他怕见大哥。

这一刻也怕,却是另一种怕,怕秘密被揭穿,怕他的私心,无所遁形。

史森明那么聪明,他怕不怕?

 

史森明自然是不怕的。

张锐想,他早该知道,第一次碰面,史森明就敢直视大哥的眼睛,那样的底气,没有人给他,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就是那么勇敢、那么无畏,但又不莽撞、不骄横,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什么样的选择带来的结果最对。

所以当史森明在数不清第几次张锐送他回市郊别墅的路上悄悄给张锐塞小纸条的时候,张锐一下就明白了。

史森明需要他。

是需要,不是喜欢。

尽管纸条上的字歪歪斜斜,写的是洋人惯说的那句“Love you”。

大哥不会想到史森明能那么快学会英文,也不会想到张锐会瞒着他把这张字条藏在秘密的角落处。

史森明倒是有和张锐勾搭到一起的这个胆子,但张锐他敢吗?再说了,小毛孩子,懂什么个情情爱爱。

张锐某次经过大哥的书房门口,听见大哥同他的手下们这样说。

他忽然就有了叛逆一回的冲动。

但只一瞬。

 

 

快结业了,放学时间越来越晚,大哥最近也琐事缠身,没日没夜地忙,好几次张锐都陪史森明在别墅外面等到凌晨,大哥再三思量之下,把钥匙给了张锐。

“给他开门,等他进去之后锁上,钥匙放门右手边倒数第三行第三格墙砖里。”

张锐握紧那把钥匙,郑重点了点头。

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说,弟弟,你年岁见长,等忙完这段时间,大哥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张锐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片刻后垂下眼睑,轻道了声好。

那话里行间,哪有他反驳的余地呢?

 

忘了是第几个夜晚,在市郊那栋房子的门前,史森明走进去,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上楼。

张锐已经掏出了钥匙,对上锁的一瞬间,却又和那日那双眼对视。

不似那么冰凉,却又多了悲戚,欲诉还休,只是定定将他看着。

“怎么了?”

张锐急急问出口,立刻就后悔,他该知道史森明想要什么,也该知道他最不能给的是什么。

几乎要落荒而逃,史森明却几个跃步闪到他面前,拦在他与门之间,去握他的手。

“张锐,小锐,张小锐。”

史森明的手也好凉。

张锐到底不忍心马上甩开他,只立在原地,也不回应,仔细留意着不让门再大开分毫。

“噗,你就这么怕我?”

史森明轻笑一声,贴得更近,好像没长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耍赖般伸手挂在他脖颈上把他圈住。

张锐身体更僵硬了,一动也不敢动,呆愣愣任他得寸进尺胡作非为。

“我只是,”史森明把头靠在他胸膛,双手挪到他腰间索一个拥抱,“只是害怕,明天开始就再也见不到你。”

“大哥忙完了?”张锐反射性想到这儿,问出口就后悔得想打自己的嘴。

“是啊,忙完了……”史森明喃喃道:“到时候就不用你送我,你也该有自己的工作了。”

“我的工作就是送你啊。”张锐脑中冲上一股热气,稀里糊涂就这么说了。

史森明又笑了,笑得有些凄怆,说,张小锐你好傻,和我教你做题的时候一样傻。

张锐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他在学业上虽算努力,但天分确实比不上学堂里诸多天纵才子,尽管后天认真念书也弥补许多赶上不少,但也常常有些功课遇到难关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最后还需要史森明来给他点拨通透。

他们在学堂里,隔着好几排的座位,无事时张锐没有理由找他叙话——大家都不敢同史森明讲太多,只有真的遇到难题了,张锐才捧着书本去请教,就算这样也小心着不压了史森明的袖子。

课业愈加繁重,难题也愈来愈多,找史森明的次数多了,张锐偶尔也能发掘到他孩童心性的一面,那时的成就感比之解决难题更甚。

他早就问心有愧了。

只是及到下一次,史森明恨铁不成钢似地敲他一记脑袋,亦或推搡他肩膀,再有时佯装作势要真打他,张锐顿时觉得有愧也无妨,人生在世快乐事少,得意须尽欢,毋管身后事呵。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张锐不知不觉纵容自己好多个日子,乐在其中时便当真以为可以不顾一切,但至得今夜相拥一刻,始知并非事事能抛诸脑后。

 

“张小锐,你亲亲我。”

史森明抬头看他,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大概不想要他继续烦心,于是找了别的闲情话头,眨眨眼睛,刻意勾他。

张锐本已闭上眼,决心不再理会这人的胡闹,然还是抵不住这一句撒娇,半睁开一只眼悄悄从缝儿里往外看。

还没等他完整算清史森明眨眼的频率,面上一动,柔软的唇瓣已经压了上来,轻轻吻在他脸颊边。

张锐脚下一滑,差点摔到地上,堪堪扶住门框才后退两步站稳。

大门“吱呀”一声,跟着后退了几尺。

又有什么关系呢?天使若长有翅膀,也不会在这刻就地抛下他而去吧。

张锐喉咙干涩,想清清嗓子说点什么,却被史森明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唇间。

“谢谢你。”

后颈忽然感到一阵麻痹,继而快速扩散到全身,张锐眼前一黑,尽最后力气伸出手虚握两下,最终什么也没抓住。

 

 

再睁眼时只看到大哥,眉目严肃,背手而立,周身隐隐透出一股煞气。

“大哥。”

张锐开口,喉咙仍旧干涩,想说“对不起”,但万千言语尽数堵在心间,一时五味杂陈有口难言。

“你醒了。”大哥看起来倒不像是要跟他计较,只凑近些观察他脸色,缓口气,道:“没事就好。”

张锐直觉好似不对劲,“史森明……”

“他想跑,哪那么容易。”大哥冷哼一声,长呼一口气,“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他真想跑?”

“那要不然?若非我昨日提前回市郊,刚好撞上他给你注药,人早都没了。”

不,不是这样。他真想跑,又何必同自己絮叨闲话浪费时间。

史森明在这样的事上从来不傻,他张锐是什么人,对史森明安的是什么心,史森明自己心里,难道会不知道吗?

他真想跑,也许只用一句话,张锐连人带钥匙,都贡给他。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

张锐想替他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愣愣看着大哥冷硬的脸庞发呆。

“弟弟,我对你不住,之前差点误会你,和那个贱人有什么龌龊。”大哥不自然地干咳两声,坦诚道,“学堂里你俩走得近,有不长心的东西来我这里上赶着邀功,我忙晕了头,也没细想。”

大哥正色拍拍他肩膀,“好弟弟,你功课认真是好事,被人误会,受委屈了。”

张锐用力咬住下唇,直到那一块肉都麻木,才低下头,轻笑一声,说,我哪里受委屈呢。

这一声笑,却比哭还难受。

 

 

结业之前张锐再也没见过史森明。

大哥找了好几个医生轮番来给张锐看身体,都说药剂用量不大,身体早已无碍,一家人才都彻底放心下来。

拿到学位证后张锐主动找到大哥,说想往南边走走,出去多历练历练。

大哥想了想也没反对,很快便在广东沿海地区给张锐找了个差事。

临行前一天亲朋好友都来给张锐做酒饯行,及到月上梢头醉了一大片,大哥也醉了,靠在椅背上闭眼寐息。

张锐念着第二天得赶路,没喝太多,还算清醒,把客人都送走了,准备扶大哥进屋休息。

“弟弟啊,”大哥微眯着眼,一下抓住张锐的手臂,“今天不住老房子,送哥哥去新房吧。”

张锐心下一颤,面上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问:“市郊?”

“去史森明那儿。”

“这里嫂子们可还等着呢。”张锐哈哈笑着打趣。

大哥爽朗大笑两声,说,“甚么嫂子,你最漂亮的小嫂子也等着呢。”

张锐也跟着笑,说,“行,那送大哥见小嫂子去。”

搀大哥起来的时候手上一个脱力,差点两个人都倒下去,幸亏旁边可借力的物什多,最后还是站稳了。

大哥开玩笑,说,“弟弟,你这是想哥哥死呢。”

张锐低下头,给大哥把衣摆拍顺了,笑道,“我这是惦着小嫂子漂亮呢。”

“呸,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大哥拍了张锐一把,“走了。”

 

张锐站在门前,看着大哥摇摇摆摆走进了别墅,感觉他最近好像瘦了不少,大衣空落落的,下摆在风中晃荡。

这些年来别墅的风格一直没变,院里的树木还是那么多,无论什么季节,都把最里边那栋小楼遮得严严实实。

只留一线窗。

唯一变的是,他长大了,不用像以前那样爬墙才能看见那扇小窗,只是站在这里,就能远远地望到那一角正正方方的灯光,随着人影幢幢明明灭灭,偶尔映上一只手的印迹。

那只手抓过他的衣角,抓过他的脊背,抓过他的手心。

冰冰凉凉,是没有热度的回忆。

但他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多么用心、多么辛苦、多么忍耐着,温暖过他、拯救过他。

也许,如果有可能,也喜欢过他。

而他能为他做的,也只能到这里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张锐正在给家里写信,末尾的“祝大哥和嫂子们好”拐了个弯,在信纸上划下难看的刮痕,墨迹蜿蜒出一条线,弯折扭曲得不像话。

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史森明终于又能穿白了。

自从和大哥在一起,张锐再也没见过他穿白色的衣服。

至少在能看见的地方。

 

 

主厅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据说大哥死在公署,事发的时候是凌晨,早上来值班的同事第一个发现。

张锐心下略略吃惊,又看史森明直直跪在堂前,叹一口气,大抵猜到了几分缘由。

家里女人多,都哭嚷着要张锐做主找出真凶,话里话外、眼珠子转来转去,都有要史森明担责的意思。

“什么做主?”张锐冷道,“大哥这是意外,调查的结果还不够清楚?凌晨,死在公署,还能有别的人?”

两位主母这时发话了,沉声道,“都别说了。以后家里的事,张锐做主。”

定定看着张锐,又转头瞟了眼史森明,徐徐说,“这第一件,你大哥在外面惹的麻烦,你看着办。”

 

堂前一片寂静。

张锐缓缓走到史森明身边,还没挨到白色的衣角,人却先转过来,看到是张锐,倏忽笑出声,一双眼亮晶晶,好天真地问:你说你大哥该不该死?

没等张锐回答,低声恨恨道,他该死。

张锐把手放到他肩上,轻声问:

 

那你还想不想留下来?

 

 

 

史森明的葬礼举行很多年之后,张锐收到以前随手安插在广东的眼线寄来的信。

信里只有四个字:一切都好。

张锐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想起他们还在学堂时,史森明同他争论,是“落叶归根”,还是“叶落归根”。

那时张锐只笑他傻,说,落叶和叶落,哪有什么大区别呢。

史森明却很认真,说,有时候只是一点小事,但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回馈哦。

张锐用力将这页信纸按到心口,攥紧拳头,强忍着呜咽滚下泪来。

 


那年星月夜,携风印在他颊边的一个吻,来时因他开一线窗,去时也因他开一线窗,终茫茫于南巢之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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